【辩论理论】夏惟桐:改变大陆辩手世界观,首次让价值被辩坛正视的“第三只眼”神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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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邀,我今天的回答包括三个部分:

1、让价值辩论在大陆真正被正视和重视的一个神论,04年全辩半决赛厦大“第三只眼”立论
2、2008年苏州大学对2004年厦门大学立论的改造版,在更劣势的辩题搏击到世界冠军,以及在赛后引发的巨大争议
3、厦门大学教练李琦老师对于价值与事实辩论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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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个改变大陆辩论世界观的神论

——04厦大全辩“第三只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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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个立论我在知乎已经提到过两次了,但我之前没有说过的是,这个立论(包括四年后世辩决赛的那个改造版),在当年引发了大陆辩论圈的巨大轰动。

在2001年武大输给马来亚后,大陆辩论圈从评委到教练到辩手都集体反思,反思的结果是“辩论赛不应该是比谁语言更华丽,而应该是比哪一方的形式逻辑更优秀”。从当时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进步,毕竟93复旦式的演讲型辩风已经不合时宜。但这种反思带来的副作用是,当年的大陆辩论圈一下子变得诡辩横行,各种蛮横霸道的定义都会被评委认可,并被默认为是“战术”。本世纪初的许多大陆强队,并不重视事实和价值两个概念,“唯逻辑论”的观点占据主流,使得当时的辩论赛越来越脱离观众,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文字游戏

在那个时代,第一次给大陆辩论圈带来冲击的,是一个当时留着中分头的台湾辩手,他在海峡赛用一个又一个当时大陆辩手无法理解的立论和打法冲刷着大陆许多辩手的认知。在2003年国辩,这个台湾辩手获得了全程最佳。他的名字也一下子闻名全国,他叫黄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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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可惜的是,由于他台湾人的身份,在当时的各大论坛,大陆辩手对他的打法并不认可,还有人冷嘲热讽。我早年在华语辩论网的数据库看过不少03年的老帖子,当年的大陆辩手普遍认为黄执中属于93复旦的翻版,是煽情式的演讲流。我知道你们现在看起来觉得这很扯淡,但当时连大陆辩坛的权威武大教练赵林也认为黄执中更多是在“以情动人”,不如“以理服人”。这种本能的排斥,让大陆辩手晚了好多年才吸收到了黄执中的价值辩论真正的精髓。

但经过多届海峡赛的洗礼,当时的大陆名门之一的厦门大学,也发现了价值辩论的意义。经过他们自己的摸索研究,他们逐渐发现,逻辑只是辩论的基础,而价值才是辩论的终极分歧。这一理念在现在已经深入人心,但在十几年前,说出来会被当作笑话的。


2004年全国大专辩论赛半决赛,电子科大VS厦门大学,辩题是“人类是/不是自然的保护者”。厦大抽到了反方,劣势立场,正方正常打了人类对自然的许多保护行为,譬如环保组织、植树造林等。大家原以为,反方厦大会打人类对自然造成了很多破坏,所以人类不是自然的保护者。


结果厦门大学的的切入点是这样的:



人对自然既有保护行为,也有破坏行为。
因此,人类是不是大自然的保护者不能由人自己说了算,因为自然没有办法说话,人不能自己当自己的裁判。
只有跳脱出人类社会的第三只眼(譬如外星人),才有资格对人类对自然的行为进行评判
这意味着,人类是或不是自然的保护者这样的命题,至少暂时还无从作为真理性命题。而就人类当今所处环境危机这一辩论语境来说,它则构成了人类的一道实践性命题:我们是否应该认为人不是自然的保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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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视频被央视剪辑掉了很多时间(你可以看到很多句子是跳跃的),根据现场的观众反馈,当时全场都被厦大的震惊了,包括阵容远强于厦大的电子科大也一度懵逼(在其他比赛发挥出色的李婕达和任崇都明显发挥失常,还好李巍依旧稳如泰山),最后厦大以6分之差惜败。而这6分,其实就是因为评委一开始没听懂厦大的立论,在陈词环节的分差。

赛后,这一个“只谈价值不谈事实”的立论,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和黄执中不同,厦门大学是大陆强队,教练李琦老师是大陆知名教练,这使得大家对这个立论的思考时,能抛却身份的分歧,认真思考这个立论本身的意义。当时连电子科大的辩手都发帖承认,这个立论的深邃让他们不知所措。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的全辩虽然是队伍质量比较差的一届,但也是立论奇袭最多的一届。

经过这个题目之后,大陆辩论圈,尤其是强队教练圈,第一次正视了“价值”这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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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008年苏州大学的“第三只眼”改造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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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苏州大学在教练陈国坤的带领下,征战在马来亚举办的第二届世界大专华语辩论赛。在那一年,苏大一路打进了决赛,但决赛的立场却是一个被公认为不可能赢的立场“这是一个野蛮的世界”,而对方的立场是“这是一个文明的世界”(正方)

“这是一个文明的世界”这个立场简直太好打了,当时的正方打了一大堆人类文明进步的表现,比如种族平等、法律等制度建设、社会发展、科技发展等。大家原以为,苏大会举现代社会依旧存在各种种族仇杀、宗教战争、歧视与贫富差距等例子,然后与正方开展攻防。





结果苏大的立论是这样的:




我们不能因为这个世界有文明的现象就说这是一个文明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还有野蛮的现象;我们也不能说这个世界比过去更文明,就说这是一个文明的世界,因为站在未来的角度,我们这个世界更野蛮。只有跳脱出人类社会的第三只眼(譬如外星人),才有资格对人类是否文明进行评判。所以,反方把“这是一个野蛮的世界”看成一种价值判断,只有我们认识到了自己的野蛮,我们才会努力进步、努力发展,追求更高的文明和平等和自由。


视频地址: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jgwMjQ4MD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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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由于正方不知所措,无力攻破苏大的立论,场面开始倾向苏大。但由于评委对苏大对辩题的解读并不是非常认可,最后苏大仅仅以一票的优势,获得了世辩二的冠军。

赛后,一大波老辩手发文质疑这个立论,他们认为苏大这种对辩题的解读是完完全全的攻击辩题,而且也是无效的。后来成为知名网红的港中文辩手汪有发了一篇文章,标题是《这是一个脑残的时代》,他写道:“如果我们认为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我们才会追求文明,那么我们也应该认为这是一个脑残的时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追求不脑残。”

平心而论,我今天站在上帝视角回看过去,当年所有人说的都是有问题的。直到2008年,整个主流辩论圈对于“价值”的理解都存在严重的缺陷,从04年的厦大到08年的苏大,都不可避免陷入了两分法的误区,而其他更多的队伍队伍连“价值辩”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其实,语言、逻辑、事实,乃至最高阶的价值,都是不能单独从辩论中割裂开来的。但如果没有前人的这些争执和分歧,也不会有辩论理念的推广与前进,更不会有今天辩论圈的大发展

我们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时,回过头去看当年台湾的“剑气之争”,或者看看04-08年的这次大讨论,有利于我们了解今天价值辩论理论体系的历程。当年的讨论,最终以李琦老师的一篇赛评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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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在08年“一锤定音”的厦大李琦老师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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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琦:对“世辩2”决赛反方立场的赛后思考》





一.也许需要区别两组概念

将事实与价值两分,被称为“休谟命题”。但是,当代哲学对这样的两分,已多有质疑甚至颠覆。美国哲学家普特南对此有非常精彩的论述,更直接发表有《事实与价值两分法的崩溃》一书;德国的哈贝马斯也试图模糊事实与价值的界分。建议以后任何一支以事实与价值两分为逻辑基点处理某一辩题的辩论队,多加小心了。

苏州大学的同学选择把“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作为价值判断,似有商榷余地。这倒不是因为上文所言当代哲学家的努力动摇了休谟命题,而是因为将“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作为价值判断是不妥的。“这应该是一个野蛮的时代”和“我们应该认为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所表达的意思,几乎是南辕北辙了。苏州大学的同学实际所持,乃是后一立场。

人类生活中存在着许多根本就无从判断是非、真伪的命题,但我们却乐意接受这样的命题,原因就在于这些命题所表达的立场、态度、信念在实践中是有益的甚至是必须的。例如道德领域中的“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好人有好报”,宗教领域中的“上帝是存在的”,政治领域中的“天赋人权”。这些先验性的命题,其依据和意义不在其“真”,而在于为人类的行动提供正当性或作为行动的基点。因此,不能够也不必要从真实性上反对此类命题。这类命题,是实践性的而非真理性的。与此相对的真理性命题,则是可证伪的经验性或实证性命题,其依据和意义端在其“真”且惟在其“真”。实践性命题直接关联着人类的行动。真理性命题可能与人类行动相关联,例如日心说;也可能并不关联着人类行动,而只是有助于人类摆脱心智的黑暗。大体而言,两类命题的划分,对应于人之既为实践性的存在物,又为精神性的存在物。2004年全国大专辩论赛半决赛厦门大学辩论队对阵电子科技大学辩论队,主张“人类不是自然的保护者”,即是以之为实践性命题而非真理性命题。只是场上队员尚未能够把这层意思表达清晰和周全。

二.凭什么“第三只眼睛”

辩题虽可能作实践性命题或真理性命题两分,可是在一场比赛中具体地以之为何种命题,却不取决于辩论队的主观任性或纯粹的技巧性考量。只有依据辩题的内在逻辑,辩论队或以辩题为真理性命题或以辩题为实践性命题,才能免于强词夺理、自说自话之嫌。

当年厦门大学辩论队对“人类是自然的保护者”的辩题之所以提出“第三只眼睛”的角度,是因为考虑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有两种。其一,人作为自然之子,是自然自身演化的结果,从而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其二,人作为外在于自然的存在物,独立于自然、与自然相并列,以其实践将自然对象化。就人与自然的第一种关系而言,人对自然的所作所为在根本上都应该看作是自然自身演化的结果而不是人类活动的结果,因此“人是自然的保护者”这一命题在人与自然的第一种关系中是不成立的,也是正方同学无法证明的。而遵从辩题的内在逻辑,则只要也只能与正方同学讨论在人作为外在于自然的存在物时,他是不是自然的保护者。此处“辩题的内在逻辑”,具体是指,保护关系只可能存在于两个并列的关系项中,例如雇主和保镖的关系中而不是人和人的手的关系中。在人与自然的第一种关系中人与自然非并列的关系项。

要想准确地判断人类是不是大自然的保护者,必须有一种人与自然之外的立场、角度,以“第三只眼睛”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遗憾的是,我们目前还无法确知茫茫宇宙是否存在这样的“第三只眼睛”。因此,对于人类而言,自己是不是大自然的保护者这一问题,其实是无解的。我们无从确切地知道我们是,也无从确切地知道我们不是。这意味着,人类是或不是自然的保护者这样的命题,至少暂时还无从作为真理性命题。而就人类当今所处环境危机这一辩论语境言,它则构成了人类的一道实践性命题:我们是否应该认为人不是自然的保护者。

苏州大学的同学采用这“第三只眼睛”的做法,则有背离辩题内在逻辑之嫌。苏大的同学试图表明,在文明与野蛮并存、文明进步而野蛮也升级的今天,就事实层面是无法得出这个时代是文明的或野蛮的的结论的;在时间维度上,若可以因为今天比昨天文明而断言这是文明的时代,那么也可以因为明天将比今天文明而相应地断言这是野蛮的时代。他们由此主张不能把辩题作为真理性命题对待。但是这和“第三只眼睛”无关。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定论不能由人自己说了算,所以需要“第三只眼睛”。人类自己是否处在文明的时代,却是人自己可以说了算的,关那“第三只眼睛”啥事呢?!

当然可以对这“第三只眼睛”另做解释。若说人类有三只眼睛,昨天之眼、今朝之眼、明日之眼,也是说得过去的。昨日之眼无从看得今朝之事,今朝之眼谜于今朝之事,惟明日之眼可识得“这个时代”是野蛮或文明的,一如我们今天评价古希腊的辉煌、中世纪的黑暗。可是我们现
在也无从知道人类的“第三只眼睛”将如何断言“这个时代”。

既然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都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个时代”是文明或野蛮的,那么只好把这个命题作为实践性命题来对待了。

三.为什么“我们应该认为这是野蛮的时代”

苏州大学的同学比较成功地击破了国民大学同学的立论,却没有能够同样成功地将自己的旗帜飘扬在自己的阵地上。如果他们在现场动用“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这样的常识作为他们的论证资源,如果他们引用毛泽东“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告诫,他们或许能够显得更自信、从容,他们的立场将更具有说服力。

如果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来打磨他们的逻辑,那么他们就可能从文明史上找到使他们的立场变得坚实、饱满的论据。人类认为中世纪是野蛮的、蒙昧的,在历经了文艺复兴、罗马法复兴、宗教改革及至启蒙运动之后,人类摆脱了蒙昧和野蛮。但是,果真如此吗?以人类今天身陷且深陷环境危机之中观之,人类走出中世纪大抵也只是走出了在人-人关系和人-神关系上的蒙昧,而对于人-自然的关系,似乎依然处在蒙昧之中——表现为对自然的狂妄。因着当代的生态困境,人类才以表现为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的智识活动表明对人-自然关系的蒙昧的某种程度的摆脱。天知道我们还在哪些方面野蛮着、蒙昧着,却误以为我们已经文明着、启蒙了。那么,我们该如何拷问这个时代,该如何拷问造就这个时代的我们?

如果苏州大学的同学虑及于此,那么他们就不仅是自信的、从容的,更将是深刻的、厚重的。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作为“世辩2”宗旨的“系统性反思”,就不仅仅是期待,而足以成为直播现场的实在。

四.回归真理性命题:证明“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何以可能,又何以不能

苏州大学的同学并非只此“华山一路”,后山的路。

我在决赛之前确也苦思反方路在何处。或许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在薄薄的《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的分析,可以作为反方立场的理论依据,例如书中所论述的现代性导致每个人都面临一个“带威胁性的外部世界”。也或许生态哲学所揭示的随工业化而来的进步其实是“自杀式进步”或“弑母式进步”,可以表明人对自然的野蛮。此外,也或许,大规模的屠杀、异化、宗教的死亡等,都可能同样地从更接近人的本质的方面,将人类的当代生活和野蛮而不是文明相联结。反方有可能穿透现象之雾,将当代的文明只当那皇帝新衣。

国民大学的同学和苏州大学的同学其实共同接受了一个前提,未有分歧。国民大学的同学所持乃是“进步的历史观”,苏州大学的同学的立场若加以完整的表述该是“为了使历史继续进步甚至更加进步,我们应该认为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决赛辩题,恰恰是隐含着历史观上的巨大分歧的,或者说是有可能从历史观的分歧上展开正反方命题的。

也许,任何一支辩论队在反方的立场上,都不敢“正面上华山”,因为这意味着他必须去论证这个时代的野蛮,这既不合常识也难见容于常情。苏州大学的同学没有明示的立场其实是,因为赞同历史是进步的并希望历史继续进步,所以我们可以且敢于认为“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算以容于常情求得其异于常识的立场的可接受性了。

五.为游戏般的辩论赛引回审慎思考

若说检视人类的当下生活究竟是文明的或野蛮的是一个注定永远困惑着人类的问题,当不为过。如此,则无怪乎“世辩2”的决赛题几乎要被赵林赞为绝妙好题了。我以为,半决赛关于自由贸易的公平性的问题、关于国际援助和人权状况的关系问题,可算直入经济全球化和人权全球化这一语境了;复赛则涉及非洲的艾滋病、俄罗斯的崛起、中东和平和东南亚政治,真正是身处马六甲、胸藏全世界了。

可惜了。

思考不够审慎、留于浅显、缺乏深度。不惟“世辩”的参赛者,更大范围的华语辩论赛所呈现的,大抵如此。也许是参赛各队备赛时间不足,也许是辩手如此的低龄化了,也许是纯然把辩论赛当作了游戏而只为其中言说的快乐了。

可是,剥离了审慎的思考,我们如何言说,凭什么快乐?

试着,在辩手席上展示逻辑的力度、思考的凝重,而不是话语的速度和语词的华丽,看看那会是怎样的快乐?!



关键词:辩论理论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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